張邦廉 解禪說道話易經

張邦廉 解禪說道話易經

2017年7月3日 星期一

《碧岩錄解》第一百,珊瑚支支撐著月



僧問岳州巴陵新開院顥鑒禪師:「如何是吹毛劍?」
巴陵云:珊瑚支支撐著月。


  禪是一種智慧修行,其思想雖啟蒙佛教,進化卻來自老莊。胡適寫『中國中古思想史』即曾從禪的歷史考證角度,主張禪非創自于菩提達摩,是中國的思想,非印度所有。事實上若先不論歷史,則智慧修行從思想面觀之,即相當於人生的旅行和探索,本非是什麼虛玄的事,虛玄來自於偽造的錯誤歷史,盲目的信仰,和成佛的迷失。

  歌德說:

  真正的旅行,不在尋找新的景觀,而在具備新的眼睛。
  真正的探索,不在創造更多的機會,而在觸及更深的心靈

  這話很大程度反映出禪的本質,其實也就在於人生旅途中不斷的鍛練個人新的眼睛,和探索更深的心靈。

  禪的思想,離不開哲學;禪的表現,離不開詩詞藝術,而思想的藝術化就是智慧。智慧不是狹隘地要去斬斷這個,斬斷那個;或消極地放下這個,放下那個。斬斷這個,斬斷那個,是印度佛經裡「智慧以為劍」的說法,好像要斬斷三千煩惱、七情六欲,不免要靠一柄削金斷玉的寶劍。但禪宗的劍卻又不同,禪宗的劍是「心劍」,心劍如同武俠小說一個人只要內力夠,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皆能傷人,又何須一柄吹毛斷發、倚天屠龍的上古奇兵?因此什麼是「珊瑚支支撐著月」?答案也就不能從外頭找。從外頭去找,這是騎驢找驢,上碧落,下黃泉,恐怕也找不出能夠撐月的珊瑚。但另一方面我們仔細想,便不難明白這裡珊瑚指的是「思想的結晶」,思想的結晶用藝術的形式表現,其所展現出的恒久如月華般的智慧光澤,這就是珊瑚支支撐著月,顯著的例子就像《老子》這本書和它所謂的「道」。

  從某種角度看,一般禪宗公案由於詞意隱晦,再加上意境高遠,通常都很難懂,所以後世人們習禪,才有所謂參話頭,或參公案的說法,以這則「智慧以為劍」為例,雪竇禪師頌曰:

  要平不平,大巧若拙。(注:山也)
  或指或掌,倚天照雪。(注:雲也)
  大冶兮磨礱不下,良工兮拂拭未歇。
  別,別,珊瑚支支撐著月。

  這段頌詞由於意象豐富,解釋起來顯得十分不易。幸好,禪除了意象之外還有知性,而在中國現代詩人中,就恰有一位能兼具意象和知性這兩種特長的作家,那就是葉維廉。葉維廉是一位相當執拗的自然主義者,他毫不保留地把他的文學觀點貫徹於他的詩與散文中。關於這一點,我們可從他的一篇形同散文詩的短文〈四四方方的生活曲曲折折的自然〉中窺其端倪。

這篇文章中,他指出人「心為形役」的困境,而為了求解脫,希望〈走出箱子一樣的房間,脫下箱子一樣的鞋子,把身體從一個無形罐頭裡抽出來〉,這是第一層的形而下的掙扎。但我們走出房間之後,身體仍是一個箱子,脫了鞋子,拿下領帶之後,腳仍然那麼笨重,脖子仍然那麼僵硬,因而形而下之外〈我們的心靈也是個方方正正的箱子〉如何拆散這個方方正正的心靈的箱子呢?葉維廉認為,第二層形而上的解脫唯一之道是學習自然,投身自然,而他心中的自然,實際上就是一具活潑美好的生命:

  河流不方不正,隨物賦形,曲得美,彎得絕,曲曲折折,直是一種舞蹈。
  ………………
  樹枝長長短短,或倒吊成鉤,或繞石成抱,樹樹相異,季季爭奇,其為物也多姿。
風,翻騰轉躍,遇水水則興波,遇柳柳則蕩迎,遇草草則微動,遇松松則長嘯。
雲飛天動星移月轉
  ………………
  則山,則笨重的山呀也是凝固的波浪
  著著都是舞蹈,無數的曲線,緩急動靜起伏高低,莫不自然。

  這是一篇闡揚道家思想,近乎自然主義宣言的文章,然而在旨趣上,卻與「珊瑚支支撐著月」雪竇的頌詞有不謀而合之處。表面看這似乎是一種巧合,其實不然,因為兩者追求的都是一種絕對的、終極的解脫,所不同的是,道傾向于為勞勞人生提供一個方向皈依自然,而禪卻只在於提出一個暗示智慧:

  別,別,珊瑚支支撐著月

  是詩的手法,也是禪的機鋒,而道則一如葉維廉在〈四四方方的生活曲曲折折的自然〉一文中,所運用的散文手法和自然的信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