簡單說,禪法和方術的結合,是印度佛學與中國道術最早的結合,但這次接觸並沒有觸及思想的核心。這樣一直到了魏晉之際,才開始有了新的轉變。因為自魏晉以來,由於何宴、王弼等人的提倡,清談之風漸盛。清談的起因雖然很複雜,然在思想的主要脈絡來看,不外於反對漢代的訓詁,及痛感儒學的衰落,而逼出道家思想來安慰人心。
佛教在這樣一個風氣轉變的時候,一方面為了適應環境,一方面由於在民間已有相當的基礎,所以便逐漸也開始脫離方術,而轉往士大夫去發展。但這時士大夫社會陶醉在玄學清談中,很少再有人推崇那種安般守意的禪法了。因此佛教想要與玄學合流,便須拿出一套清談的工夫來。幸而佛教中的「般若」思想和老莊的玄學相近,適於清談,且這方面的儲藏比禪法還要豐富,只要風氣一轉,便立刻由和方術相混的漢代佛教,變為高談清靜無為的魏晉佛學。這種般若思想與老莊玄旨的結合,也就是佛教在中國玄學化的真正開始。
佛道思想的合流,以及佛教在中國的玄學化,並沒有立刻為佛道思想的提升貢獻什麼新的元素。這是由於當時的名士和名僧不論是以佛解老莊,抑或以老莊解佛,率皆是以「無」為本的關係。如晉書王衍傳記載:
「魏正始中,何宴王弼等,祖述老莊立論,以為天地萬物,皆以無為本。無也者,開物成務,無往而不存者也。」
至於般若思想本以「性空」為主,但據劉宋時的曇濟分析,當時的般若學有本無、本無異、即色、識含、幻化、心無、緣會等七宗,這七宗的學說,便都是以「無」為立論的中心。而這個無字,本不易把握,再加上清談之風的影響,因此易流於虛無。魏晉名士由曠達、放誕、而至於頹廢,固無足論;然影響所及,就連當代的許多名僧,也往往走入玄學的迷宮,失去了佛學的正旨。
這時,僧肇出現了,這個出現意味著「人天從此見空生」。他本是鳩摩羅什的大弟子,但在未遇羅什前,已通老莊,後來又隨羅什精研三論,維摩,般若各經。由於他天資敏悟,才情洋溢,因此不僅能「蚌含明月成珠」,成為當代真正融老莊、般若於一爐的先驅;同時又有玄學的風雅,所以能像「兔子懷胎」直接傳承老莊,用極優美的文字,寫極艱深的佛理。
他的四篇論文是,物不遷論,不真空論,般若無知論,和涅盤無名論。
要瞭解僧肇的整個思想間架,沒有一點現代哲學和物理的深厚素養,坦白說是不可能的。譬如他在「物不遷論」中說道:
「傷夫人情之惑也久矣!且對真而莫覺,既知往物而不來,而謂今物而可往,往物既不來,今物何所往?何則?求向物(過去的東西)于向,于向未嘗無,責向物於今,於今未嘗有。於今未嘗有,以明物不來,於今未嘗無,故知物不去。覆而求今,今亦不往,是謂昔物自在昔,不從今以至昔,今物自在今,不從昔以至今。」
簡單看,與僧肇物不遷思想最接近的,毋寧即愛因斯坦的「時間不流動論」。愛因斯坦認為時間不會流動,因此一般人過去、現在、未來的經驗都是本質的幻象。那麼僧肇呢?當然,表面看僧肇是在針對「無常」提出他的見解,也就是說,儘管像一般人所認識的那樣,在宇宙中的任何一物或許是因緣和合,瞬息生滅的;但這只是人們帶著無常的眼鏡去看它們,而事實它們在某一時刻的存在,卻是永恆不變的。這就好像同是一條河流,一面是水勢滔滔,沒一刻靜止;然另一面卻又是亙古如斯,未嘗有一刻變化,於是在這變與不變之間,僧肇就地一轉,把這個無常的物,注入了永恆的常流。
永恆的常流,是什麼呢?一個說法是永恆屬於一,一是全體,所以,永恆屬於全體。因此從現代物理的角度看,這就像一個「場」,如引力有引力場,電磁有電磁場等,而物質則是其上的一束能量。能量或物質會生滅,但場不會。既然如此,物質會生滅,所以「即萬物之自虛」,那麼,什麼是「真」呢?他說:
「是以聖人乘真心而理順,則無滯而不通;審一氣以觀化,故能所遇而順適。...如此,則萬象雖殊,而不能自異。不能自異,故知象非真象,象非真象,故雖象而非象。」
這裡看得出僧肇的高明,既然象非真象,象而非象,是因為「不能自異(注)」,那麼反過來,什麼是真?什麼是存在?什麼是創造自己的真實?答案自然也很清楚,只有樹木往天空尋找孤獨的與眾不同,那就是:「獨一無二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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