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適寫《中國中古思想史》,著重在禪,這是他過人的見識。姑不論其是否懂禪,但他對禪僧歷史的考證,則排除了很多附加於禪的虛幻和不實,讓人更明白了禪的好。譬如《愣伽師資記》中曾記載的:
吾本發心時,截一臂,從初夜雪中立,以求無上道。
傳說中禪宗二祖慧可,名神光,自斷一臂,立雪中數日夜,一心向佛,而求師事菩提達摩的故事。故事雖動人,可惜是訛造的。雪竇禪師曾為此做一頌偈曰:
泥佛不渡水,神光照天地。
立雪如未歇,何人不造偽?(《碧岩錄》第九十六)
詩裡已隱約可見這整件事的虛假,一如達摩面壁,神光立雪,在雪竇眼裡都不過是一場耍泥佛戲,雖然這場戲以訛傳訛,普及的程度猶如光照天地。
慧可在未出家前本是個道家人物,景德傳燈錄說他:「博涉詩書,尤精玄理,而不事家產,好遊山水,後覽佛書,超然自得。」在當時,達摩的門下弟子並不多,其中曇林與慧可間有深厚的友誼,曇林曾經遇賊,被斫一臂,幸好受到慧可的救護。慧可斷臂求法的故事,因是由此訛傳而來。至於達摩和慧可如何會在往後歷史的因緣際會中,成為中國禪宗的初祖和二祖,則迄今為止仍是中國禪學史上的一宗最大疑案。
胡適把這一切歸於慧能的大弟子神會,神會為替他的老師爭道統,所不惜造作的種種神話。根據胡適的考證,達摩的事蹟明顯有以下兩點可疑:
第一、菩提達摩做為印度法傳的二十八祖其實是錯誤的。這是神會和尚為了爭道統,而把六世紀尚存的菩提達摩,誤認作五世紀的達摩多羅(見胡適《荷澤大師神會傳》)。達摩多羅是慧遠所譯禪經的作者,也才是印度傳燈的承持者,因而這個無意的誤會,把菩提達摩捲入了印度佛教的系統。
第二、菩提達摩教人持習楞伽經,傳授一種堅忍苦行的禪法,又開創了楞伽宗,號稱為「南天竺一乘宗」。達摩死後的兩百年中,這個宗派確實大行於中國,在八世紀初成為一時最有權威的宗派。而出身嶺南,韶州,曹侯溪的慧能,本是從金剛般若經出來的,也和楞伽一派沒有很深的關係,至多他不過是曾做過楞伽宗,弘忍的弟子罷了。
然而怪道的是,慧能之後的高僧大禪們心裡明明知道,卻又不肯去開口道破。這於是發展出一類為數甚多的公案,也就是問所謂「祖師(達摩)西來意」的,如:
僧問: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?」
德山答:「門外千竿竹,佛前一柱香。」
僧問:「如何是西來意?」
師(希遷)曰:「問取露柱。」曰:「學人不會。」師曰:「我更不會。」
《碧岩錄》也收錄了幾則這樣的公案:
僧問香林禪師:「如何是西來意?」
香林云:「坐久成癆。」(《碧岩錄》第十七)
坐久成癆是一個人坐久了,感覺很不舒服,想要起來走走,因此香林的回答便像是笑話,一個莊嚴神聖的祖師西來,竟被說作是坐久成癆。香林不知道尊師敬祖嗎?那當然不是。因為歷史終歸是歷史,其間既指向達摩西來,乃出於在印度傳法的不盡如意,從而香林的答話便有著一語雙關的味道,除藉以點出此一史實外,另一方面也暗示達摩壁觀禪法的固有不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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